图书前言

1、绝地天通

  今人多以为伏羲、黄帝为最早之巫觋,实则不然,是对吾国文化之误解。须知伏羲、黄帝等先祖,兼知命与革命两者而有之,其圣德广播上下四方,其精神周流往来古今,非巫觋之所能及也。巫觋徒有知天命之能力,而无革天命之功德,故不可同日而语。上古之世,如伏羲、黄帝均是内圣外王,道术并用。因其有道而显术以推及于民,民心所向,偕归往之,故称之曰王。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云: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足见王之本义,便是以一贯三,通天晓地,旁及于人。

何以通天晓地?伏羲画卦,黄帝作甲子,教授于民,上可知天意,下能达地理,中间使人顺天地自然而行,便能顶天立地,均是其义。后来圣王不继,便产生了徒有小道之巫觋和专于术数之阴阳家及再后之术士,此时,道术已然分化为两者。若仅局限于巫或术,则大违圣王作易之旨。有道不以术显,则功德难起;有术不以进道,则易为流弊,乱人心神。所以后来则出现了“绝地天通”之事体。

 所谓绝地天通,就字义表面而言,即是隔绝人与天地相通之意。如此,则有人问,天地原来是相通否?

 《国语?楚语下》云,昭王问于观射父曰: 《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

  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是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楚昭王所问之事见《尚书?吕刑》: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

观射父所言,乃以为天地之间并无物质性之通道,所谓交通天地,乃是巫觋与上天之精神沟通,否认天地间通道之存在,然而楚昭王所问也并非空穴来风,无稽之谈。天地间通道之确然存在,是记录于今人视为神话传说之典籍《山海经》等书中。此种通道之载体多为山。     

如《山海经?海外西经》言: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

又《山海经?大荒西经》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

然则《淮南子?地形训》中,对通天途径之描述更为确切、完备、典型,所指便是吾国神话中至为著名之昆仑山:昆仑之邱,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昆仑山之高度,《淮南子?地形训》中记为“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历三次“或上倍之”,经凉风山、悬圃二处,方能“乃维上天”,抵达太帝之居。此实为一等比级数,公比为2,须升至昆仑山高度之8倍(2的3次方)以上方能抵于天。计算下来,则“天”之高度约九万里。后人写登天,形容天之高有九万里即是出于此。譬如李白之名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悬圃”之“悬”,又作“县”、“玄”。

《楚辞?天问》云: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王逸注:昆仑,山名也,在西北,元气所出。其巅曰县圃,乃上通于天也。

通天之所除名山以外,尚有神木,亦见于《淮南子?地形训》:

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

此“天地之中”,与M?埃利亚德(Eliade)所论述之“宇宙轴心”(axis mundi,拉丁文)相符,埃氏谓此种象征屡见于亚洲诸民族。

以上之记载,无论今人以为神话也好,事实也罢,因时隔太久,已不可考,则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只是说明吾国上古文化中极为重大、重要之观念——通天。而登葆山、灵山之类,即上古传说中所谓之“天梯”,而“群巫所从上下”、“十巫从此升降”,正是言巫觋进行天地间之沟通。袁珂释“十巫从此升降”云:

即从此上下于天,宣神旨、达民情之意。灵山,盖山中天梯也。诸巫所操之主业,实巫而非医也。

又释开明之东六巫神话云:此经(《山海经?海内西经》)诸巫神话要无非灵山诸巫神话之异闻也。故郭璞注以为“皆神医也”;然细按之,毋宁曰皆神巫也。此诸巫无非神之臂佐,其职任为上下于天、宣达神旨人情,至于采药疗死,特其余技耳。

袁珂所言,确为灼见。上古巫医同源,群巫升降之所既“百药爰在”,则巫觋以“鸿术”而为帝医,自不过其余事而已。

2、巫史与天官

司马迁作《史记》,其“八书”之中专列《天官书》以论星占,专列《历书》以论历法。    尝言:“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兴何尝不以卜筮决于天命哉!其于周尤甚,及秦可见,代王之人,任于卜者。太卜之起,由汉兴而有。”汉?贾谊云:“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医卜之中。”实则以卜士而高居庙堂之上者,自殷周以至于明清,皆不绝于人。

《汉书?艺文志》云:“《易》曰,上古结绳以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夬》,扬于王庭”,此当得是后世“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说法之最早来源。而精通五行阴阳之术者,更是以“扬于王庭”为耀。《尚书?洪范》云:“稽疑,择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周礼?春官》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礼记?月令》载立冬之月,天子“命太史衅龟筴,占兆,审卦吉凶。”注云:“占兆者,玩《龟书》之繇文。审卦者,审《易》之休咎。皆所以豫明其理而待用也。衅龟而占兆,衅筴而审卦吉凶,太史之职也。”足见三代之时,占筮对于国家之重要,乃是由太史亲自执掌《龟书》及三《易》等典籍。太史是何官职?比之后世辅相之官也!(而今《龟书》及《连山》、《归藏》两种《易》书已然失传,唯有《周易》唯一得以流传,实乃大憾之事体矣)。《周礼?春官》云:“大卜掌三兆之法,一曰玉兆,二曰瓦兆,三曰原兆。”“上春衅龟,祭祀先卜。”《史记?龟策列传》言:“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然各以决吉凶。”此等均是以君国大事而请以专门官员进行占卜之记载。就以上记载可见,殷周之时,专设太卜之职,且夫国家每遇重大变故,则必以卜筮占断吉凶。所谓卜筮者,乃言以灼裂龟甲占其吉凶为卜,以蓍草排布卦象察其祸福为筮。此外另有专门占梦之术,并设有占梦官,《汉书?艺文志》云:“众占非一,以梦为大”,周代太卜掌“三梦之法”。至今甲骨文中尚有大量龟卜及梦占之记载。而西汉王莽篡国之后,建立“新朝”,刘歆曾与王莽共事,关系密切,王莽建立“新朝”后,封刘歆为“嘉新公”,称国师,刘歆又建置《周官经》博士,于是全国兴起国师之说。《汉书?刘向子歆列传》云:“初,歆以建平元年改名秀,字颍叔。及王莽篡位,歆为国师。”刘歆是史上名重一时之国师,章太炎先生曾言:“孔子殁,名实足以抗者,汉之刘歆”(《检论?订孔上》)。时有李通之父李守,“身长九尺,容貌绝异,为人严毅,居家如官廷”。因“好星历谶纪”,曾师从刘歆,做了王莽之宗卿师。新朝末年,李通常自父亲李守处听到“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之预言谶语,便悄然寻找到刘秀,说动其起义克莾(典出《后汉书?李通传》)。尔后果然“布衣唱义,助成大业”,“自为宰相”。

据《后汉书》所载,任文公“以占术驰名”而任司空掾;郭宪有道,绝王莽而隐,因光武而显,受刘秀征拜为博士(古之博士,乃司国家图书之职,通古今,以备顾问。秦始皇时,有博士70人。汉代博士为太常属官,官秩为六百石,员额多至十人。汉武帝采用公孙弘建议,设五经博士,专掌经学传授。唐代时设置国子、太学、四门等博士。另有律学、书写、算学,府学、州学、县学博士之称,均为教授官,非中央学官专称。魏晋以后,常任用精于礼仪之人为太常博士,掌宫廷礼仪;任用通晓音律之人为太乐博士,掌宫廷祭祀、享宴作乐歌舞;任用精通医术之人为术医博士、医药博士;任用精通天文、星历、卜筮之术者为天文博士、漏刻博士、历博士、太卜博士、卜博士等,专掌天文、历法、占卜等事。博士之选用,西汉及东汉前皆采取征拜与荐举之法,且有甚高标准,诚如《汉书?成帝纪》中之言,博士须是“明于古今,温故知新,通达国体”之人。及至东汉,任博士还须通过考试,唯精于五经之人,方能荐为博士。);许杨以术数而显,又因王莽之变而隐,治水益民,造福百姓,其卒,邓晨“为杨起庙,图画形象,百姓思其功绩,皆祭祀之”;高获“素善天文,晓遁甲”,禀直不屈,敢抗圣意,敢犯帝尊,却济百姓于水火,辞官“还遁江南,卒于石城,石城人思之,共为立祠。”谢夷吾“少为郡吏,学风角占侯”,“举孝廉,为寿张令”,因勤政爱民“有善绩”,班固则为文向帝举荐,于是任荆州刺史;杨由以文学掾而常语预太守,其功自不可没;李郃顺天应命,不与权臣相往,五迁尚书令,继任司空复为司徒,功盖天下;又有大将军杨春卿、国老杨统、杨厚一家三代,俱以“先祖所传秘记,为汉家用”,杨春卿“善图谶学”,为白帝公孙述将;汉明帝感念杨统年高德劭,敬称为国老父师,(“泱泱三老,实作父师”);杨厚自幼常随父杨统入朝问对,及至年长,又屡解太后、顺帝、梁太后之惑,且辞官不受,返乡修黄老教授学生。杨氏祖孙三人,以图谶命卜之学而立,兼善天下,俱为国家所重,不可不谓贤人。

汉代之时,更有上谷太守公沙穆,字文乂,“为善士,举孝廉,尚书侍郎,昭陵令,上谷太守”(《谢承书》);单飏,字武宣,“举孝廉”、“拜尚书”;江夏太守韩说,字叔儒,“博通《五经》”、“举孝廉”;代郡太守、侍中苏竟;蜀国都尉董扶,字茂安,“少游太学,与乡人任安齐名,俱事同郡杨厚,学图谶”,“灵帝时,大将军何进荐扶,征拜侍中,甚见器重”。

三国之时,居庙堂为王侯所敬或所用者,有虞翻、朱建平、周宣、管辂、周群、杜琼、吴范、刘惇、李譔等人(《三国志》)。

两晋之时,又有弘农太守郭璞及其外孙建威参军杜不愆,谏义大夫陈训、占侯官戴洋、著作郎干宝、广武将军韩友、司马督淳于智,光禄大夫、太常卜珝、太史令、西海太守黄泓、太师王嘉、太常郭黁(音伦,香之意)、光禄大夫、太子少师、关中侯台产。

南北朝时,有太史令张渊;太史令兼中书侍郎晁崇;钜鹿太守耿玄;司徒崔浩;徐州刺史王春;散骑侍郎宋景业;光禄大夫李业兴;中书舍人吴遵世;通直常侍(官名,备皇帝顾问)赵辅和;信州刺史綦母怀文;谘议参军庾曼倩(庾诜子、庾季才父,详见本书《附录?点评千古易人》);容城令徐路;通直散骑常侍孙僧化;算生博士殷绍;幽州刺史刘灵助;御史贾子儒;开府行参军解法选;太尉陆法和;定州刺史蒋昇;太史令张胄玄。

隋朝文帝时有通直散骑常侍、均州刺史庾季才、谏议大夫由吾道荣;炀帝时有太史令庾质(季才之子,惜炀帝每不受谏,质屈死狱中);有盲人章仇太翼(卢太翼);有太史丞耿询;有光州刺史韦鼎;有开府(高级官名)来和;太府少卿、开府萧吉;

唐代为吾国史上至盛之时,历289年之久。其间涌现出各类高人义士,又不乏以卜者而居庙堂,修己达人,兼济天下之辈。有刑部尚书崔善为(天学世家之后、权会之子);太史令薛颐;济州刺史、御史大夫李嗣真;吏部尚书、中书令、顾命大臣褚遂良;太史令、水衡都尉尚献甫、太乐令裴知古、礼部侍郎、汝州刺史严善思、御史大夫、剑南节度使金梁凤、太常丞吕才;太史令史良;天官侍郎张敬之。

五代之时,战乱并起,群雄割据。史载之高士,寥寥无几,抑或如古人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也乎?纵如此,可记其数者,亦有后晋司天监马重绩、赵延义。

宋代之时,辽、金相峙,当此之际,宋国有秘书省著作佐郎刘羲叟;户部尚书、太府卿赵修己;司农少卿王处讷;司天监王熙元;工部尚书、银青光禄大夫苗训;司天监苗守信;尚书工部员外郎楚芝兰;权知少监史序;殿中丞周克明;司天监丞楚衍;嘉晟侯魏汉津;辽国有司天少监王白;金国有司天台管勾武祯。

元代之时,有光禄大夫、太保刘秉忠;广宁王、太师耶律楚材;嘉议大夫、礼部尚书瞻思;太师、赵国公田忠良;大司徒、魏国公靳德进;奉直大夫、秘书监丞张康、翰林供奉范椁。

明代之时,有诚意伯、太师刘基;荣禄大夫、上柱国公、少师姚广孝;太常少卿袁珙、袁衷彻父子、钦天监正皇甫仲和。

以上皆居于庙堂之上之卜者,而卜者散落于民间,则沦为术士。其间有真隐之士,亦更不乏借此混迹江湖之流。贾谊所谓“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医卜之中”,实则是指怡然隐身于医卜之列、行医以悬壶济世,借卜以指点群伦,“和光同尘”于广大人民中之大贤大德,而并非动辄即以占卜行当为营生之人。

古来之医者便不必说了,虽处江湖之远,却以救死扶伤为本分,官家“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医者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上古之时,名医之代表譬如神农,其遍尝百草之传说至今仍然流传甚广,家喻户晓;其次是黄帝,《黄帝内经》约成于春秋战国之际,虽非出于黄帝之手,而却传于黄帝之道,至今仍为中医学所推重之第一宝典。处“江湖之远”的医家,大家耳熟能详者,譬如扁鹊、华佗、张仲景、皇甫谧、葛洪、孙思邈、钱乙、朱丹溪、李时珍、叶天士、徐大椿、王维德……

而散落于江湖之卜士代表,一般皆不欲留名,唯立功德于世,此种德行,杜甫有名句相喻曰“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或散见与诸史册笔记,或化名载于正史,或只传说于江湖。譬如汉代焦赣(字延寿)之师孟喜,实际孟喜之名亦是伪托,譬如今世流行之“化名”,固其本为一民间隐士,而姑且以“孟喜”名之。史上此类“不居庙堂而处医卜”之圣贤高士,实不胜枚举,如汉代不仕而隐之蜀中严君平,高风亮节,风骨特异,其人事迹,至今仍传说不绝,尤在川中,为人所乐道。

严君平恒可为江湖圣人之典范,后世有人将之归入道家,亦有人冠之以“大儒”之名,无论儒家道家,由此可见,实皆一家,因何而有别异哉?

战国时有唐举,汉代之有景鸾、李南、段翳、廖扶、折像、朗顗、襄楷、陈寔、任安;晋代之步熊、严卿、隗炤、索紞,南北朝时有王早、荆次德、许遵、皇甫玉、李顺兴、檀特师、魏宁、庾诜、信都芳、麹绍、吴士、赵琼、强练;隋唐之际,又有乙弗弘礼、大才子王勃、药王孙思邈、袁天罡、张憬藏、王远知、张果老、一行和尚、武攸绪、李元恺、卫大经、桑道茂、杜生;五代时有王处士、及至北宋时,处“江湖之远”者,又及陈抟之师,即是当世之一大隐,朱熹言:“邵子发明先天图,图传自希夷,希夷又自有所传。”(《周易参同契考异?附录》)张岷言:“先生少事北海之才挺之,挺之闻道于汶阳穆修伯长,伯长以上虽有其传,未之详也。”(《邵子全书?附录》),张岷所说,即是言邵雍有授业之师乃北海李之才,李之才又得受于穆修,穆修以上虽有其传,却已不可考焉。而朱震则以为“陈抟以先天图传种放,放传穆修,修传李之才,之才传邵雍。”(《汉上易传?表》)无论如何,所考至多言及陈抟则止,陈抟之师承渊源如何,则并无定说。明朝之时,尚有沈周、周述学;清朝之时,又有汪沨、王宏撰、蒋平阶、此一节所录,乃是方外高人之传,皆以贤明著称。

另又据史书所载,言之凿凿之卜士高人,时处江湖以于民,时居庙堂以伴君,譬如秦汉时之许负,汉代之唐檀、许曼、赵彦、樊志张、樊英、荀淑;三国时之司马徽、朱建平、周宣、管辂,唐朝之袁天纲;宋时之徐复、王老志、孙守荣;辽国之魏璘、耶律乙不哥;金国之麻九畴、杜时昇、武亢、李懋、胡德新;元代之李俊民、廖应淮、彭复、李国同;明代之张中、仝寅(音同);清代之魏禧、邱维屏、章攀桂、刘禄、张永祚、戴尚文。

  以上所罗列之人,率都身负绝学,或立功,或立德,或立言,或全三不朽而于一身,足以为后世之范。作者特将此中人物自《二十四史》中遴选出来,加以著译,成为附录之书,供读者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