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前言

  

代序

什么是“鉴”

  “鉴”字的初文为“”。会意字,与“监”同源。后加“金”字,写作“”或“”,既是强调(镜子)其所谓材料属性不断变化的过程,也是语言文字丰富发展的必然,所以后来它又成了所谓的形声字(“金”为“形”,“监”为“声”)。

  “”由三部分构成,上部左侧是个“臣—”字,右侧是个“人—”字,下面是个“皿—”字。“”是一只侧面朝上看的眼睛,“”是一个垂手躬身的人,“”在这里应该是一个装满了水的陶盆或者木盆。后来“鉴”或“监”字所生发出来的所有意义,既源于上述三个部分的单独所指,也源于此三者之间的会意(《说文解字》云:“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或引申。

  一只由下朝上看的眼睛,既有观察、看望、仰视的意思,同时也有服从、谦卑、恭顺、谨慎等心理状态的表达。其含义有多层:第一,眼睛是主体实现“鉴”的重要工具。有了眼睛才可能“观察、看望”,进而“鉴定、鉴赏”等。第二,所谓“鉴定、鉴赏”之类,对于主体而言还必须具备一种谦卑、谨慎的心态,尊重你所“鉴定、鉴赏”的一切,承认自身的局限性,自己认为能够看得清楚明白的却不一定就是真能。换言之,人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不仅是有限的,而且总是可以随着时空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故所谓概念抑或真理,大多是相对的或所谓历史性的。“眼见”之“实”不一定为实。故现实中,因看见而相信的人常常只能成为因相信而看见的人的追随者。第三,“朝上看”还告诉我们,我们的眼界一定要高。“眼界高”喻示我们既要理想高远又能脚踏实地。不过,在实践中,就像“知与行”的关系一样,理想高远又能脚踏实地者实在寥寥无几。第四,“朝上看”的“眼睛”,其所看到的首先并不是别的什么人造物件或所谓自然世界,而是“人”。它告诉我们,“鉴”首先鉴的是“人”。这个“人”既是“他人”,更是自己。“他人”,除了有时是我们的“鉴定”对象,还可能是我们的镜子,也是我们的“借鉴”或“儆戒”。把“人”当作“观察、鉴定、鉴赏”的主要对象,既是圣人所造“鉴—”字之最重要、最深刻的内涵所在,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以人为中心的底层逻辑。《论语》中樊迟向孔子“问知(智)”,孔子回答“知人”。樊迟再问,孔子回答“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论语·颜渊》)。这启发我们,“鉴人”的目的就在于“知人”。而“知人”的主要目的则在于用人、用好人。“知人、用人”不仅是“知”,而且是圣人之“智”(“智也者,知也。”《孟子·尽心下》)。老子说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道德经》第三十三章)则告诉我们,若要“知人”,必先“自知”。孔子说的“智者莫大乎知贤”(《孔子家语·壬言解》)则更是强调,只有能辨识贤才并能很好地任用他们的人,才可能有大智慧。就像尧之用舜,舜之用禹、皋陶、伯益、稷、契,汤之用伊尹一样。《吕氏春秋》则云:“义之大者,莫大于利人,利人莫大于教;知之盛者,莫大于成身,成身莫大于学。”(《吕氏春秋·孟夏纪·尊师》)这告诉我们,一个人最大、最重要的智慧在于成就自己,而成就自己最直接、最有效、最根本的途径则在于“学”。联系上述,我们会发现,“知人”难,难在“俗人”(“不学问,无正义,以富利为隆,是俗人者也。”《荀子·儒效》)既不知如何“自知”,更不知“知人”的目的是什么。于是乎,放弃“知人”甚或放弃“自知”便难以避免。如何“自知”?与其他所有日常普通问题一样,正因为太过普通,所以“俗人”并无深刻思考或认识。其实古人早有明示,简单来说就是“好学”。“好学近乎智”(《中庸》)。“修身者,智之府也”(《报任安书》)。“好学”即“修身”“修道”“自明诚”或“教”。(“修道之谓教。”“自明诚,谓之教。”《中庸》)具体如何做?一曰:“格物”(《大学》)。二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三曰:“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格物”可以“致知”。“格”不仅在于研究、探索,更在于不断地“学”与“教”;“物”既是整个的自然物质世界,也是整个的人类精神世界,当然也包括主体自身。方法以模仿圣贤始,最后以成圣成贤终。其最难处不仅在于“自省”,而且在于有恒。了解了“知人”必须先“自知”的逻辑关系,我们也就明白了“鉴—”字盆在下而眼睛却又朝上看的矛盾之处。“朝上”看的是别人,而“朝下”看的是自己。换言之,一个人只有在虚心好学、不耻下问、充分地剖析自己的前提下,才可能真正了解别人。原因也很简单,在我们已知的这个世界里,古往今来,最基本的人性都是一样的。我是人,他人是人,圣贤当然也是人。(“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我如能深刻认识自己,就能深刻认识他人,所以孟子认为“人皆可为尧舜”,荀子认为“途之人皆可为禹”。至于“用人”,则正是圣人所善的。因此,在一般的认知里,圣人之“成”往往是“大成”。所谓“大成”,即不仅能成就自己,同时也能成就天下人。我们发现,“俗人”即或真能“自知”也能“知人”,但如果没有掌握权力,即没有用人之权,那么要成为所谓尧、舜也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我们也不必泄气,此路不通,还有他途。按孟子的思路,尽管“人爵”有限且难于实现,然而“天爵”却是可以无限提升的。换言之,我们每个人通过不断的或修道进德或立身行义,也可以像老子、孔子抑或他自己一样,在经过无尽的岁月洗涤磨砺后,或许也可以“大器晚成”“死而不亡”。

  “”是一个躬身垂手的人。这在“”“”两个字中表现得更加明显。“躬身垂手的人”的背后至少蕴含了四种意思:第一种,“鉴”一定是属人的,只有人才可能有所谓的“鉴”或“鉴定、鉴赏”。事实上,不仅“鉴”是属人的,“狂妄”或“哲学”点说,就是整个的物质世界也都是属人的。原因很简单,没有人就没有“名”。“有名,万物之母”(《老子》第一章)。这个世界因为有了“人”,才有了所谓的“道”或“名”,也才有了所谓的“意义”。第二种,只要是人,就必须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从而谦卑有礼,与道德同行。“恐惧”是人类一切道德产生的根源。没有恐惧就没有道德。人之所以要爱别人,是因为惧怕自己被这个世界所抛弃。道德的核心是公正。一个人心怀公正就是最大的道德。法律依公正而创立,也因公正而不断修正,同时又是守护“公正”或“道德”的最实用工具。因此孔子在解读《周易》震卦时说:“君子以恐惧修省。”(《易传·象传下·震》)当然,《论语》中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其实也表达了同样的思想。第三种,所谓“鉴”或“鉴定、鉴赏”,不仅其主体是人,就是其所“鉴”或“鉴定、鉴赏”的对象即或不是人,也一定是已人化了的自然之物。第四种,所谓“鉴”或“鉴定、鉴赏”后的结果,或多或少都能体现出主体的学问才识、性格特征、道德品行、气质修养、喜怒哀乐、经验阅历等。

  “”,一个装满了水的大盆,既是“鉴”的本身,同时也是实现原初所谓“鉴”的另一个重要工具。在没有金属、玻璃等其他更好、更有效的工具之前,装满了水的陶盆或木盆无疑是实现镜子照人的最佳选择。当然,“鉴”,它不仅可以是一个水盆或其他什么取水、运水、储水的工具,还可以是一个平静的湖面或池塘。“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观书有感》)事实上,这样的“鉴”不仅可以照见天光云影、斗转星移,甚或亦可以照见自然万物、妖魔鬼怪、过去未来。为什么?因为其中有“人”。

  “”“”“”三者组合在一起是为“”。以此,它便不仅是镜子、盛水的大盆、取水的器具,同时也可以是“见、察、照、明、光泽、借鉴、儆戒、见识、鉴戒、教训”等。后来的“鉴”无论是金属的,还是水晶的、玻璃的或其他什么材料,不管其质地如何,都会拥有与之相同或相似的特征。这些特征,无一例外地都深刻地打上了主体自我认知的烙印。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诗经·大雅》)其“鉴”主要指向“鉴戒”或“教训”。而《新唐书·魏征传》中说的“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之“鉴”,前者指向“镜子”,而后面两“鉴”则不仅是“镜子”,同时更是指向“鉴戒、教训”或“借鉴”。

  综上可知,在我们所认识的这个世界里,水可鉴,铜可鉴,史可鉴,人可鉴,汉字可鉴,似无不可鉴者。但更重要的是,我们每个人都能从自己的所“鉴”之中更加清楚地认识自己。

  

  何铁山     

  2022年12月17日

  于东瓯客居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