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前言

导言

当今社会,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竞争压力增大,心理健康和情绪问题也日益凸显。根据 2023 年 10 月 10 日发布的《2023 年度中国精神心理健康》蓝皮书的统计,我国超过 30% 的人口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健康问题,其中青少年的心理压力和焦虑水平更是居高不下。担心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家长和孩子都被裹挟进了教育“内卷”的洪流之中,身心俱疲。年轻人要得到一份收入体面且稳定的工作,需要斩关过将,通过层层筛选,才能赢得百里挑一的机会;而进入职场后,还得面临“高压”的业绩考核;加上大城市高昂的生活成本,更让他们疲于奔命,精疲力竭。似乎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不仅没有让人们获得更多的幸福感,反而使心灵倍感煎熬、压抑、焦虑和无意义。

许多人为了摆脱负面情绪的困扰,试图压抑或逃避它们,但这些办法似乎不大奏效,因为消极情绪既无法被压抑,也无法被消灭。如何才能让自己“天天都有好心情”?希望您读了此书后,能了解什么是情绪,了解情绪与身体、大脑、语言、文化等是什么关系,并领悟与情绪和谐相处的方法以及调节和掌控情绪的方法。

这本书是在我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英、汉原型情绪的概念化研究”的结项报告基础上改编而成。我希望它既有坚实的学术根基,又不失通俗读物的亲和力。虽然我既不是精神科医生,也不是心理咨询师,但作为一名大学的语言学教授,在承担这项科研任务过程中,我不仅学习了前沿的情感神经科学和内感受神经科学关于情绪的科学理论,而且从语言学的视角,获得了关于跨语际和跨文化的情绪认知比较研究的新发现,还建构了情绪概念化的新的理论模型。这本书的思想是我们历时 5 年的学习、思考和探索的结晶,希望读者们能从中获得新知和启迪。

近二十多年来,认知科学和神经科学的飞速发展推动了语言学向认知和神经层面的纵深探索。越来越多的语言学家、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开展跨学科合作,共同探索语言的奥秘。虽然我自报家门为“语言学”教授,但作为一名探索型的研究者,无须画地为牢,故步自封,而应像行走在旷野里的探险者那样,走在“少有人走过的路”上。加之我对科学哲学、认知神经科学、情感神经科学、内感受神经科学、具身认知科学等颇感兴趣,这使得我的研究很大程度上是努力将语言学与这些学科的知识融合,去探索一些具有哲学意味的“大问题”,比如心智究竟与哪些因素有关?我们所感知的现象世界背后是否还有一个更加真实的“实在”?这个世界是可知的吗?怎样才能确保我们提出的关于世界的知识是正确的、可靠的?

当然,单纯像哲学家那样坐在扶手椅上,靠概念的组合、推理、思辨和思

想实验等提出关于世界的宏论,恐怕已不能满足现代人的好奇心了。况且,很

多哲学家已主动去拥抱认知科学和神经科学,让自己的哲学思考更接科学的地

气,更令人信服。

1.1 邂逅内感受神经科学

我是怎样误打误撞走进了认知神经科学和情感神经科学的领域,乃至踏进了具身认知科学和内感受神经科学的殿堂的呢?从我 2006—2009 年在复旦大学读博士起,我就开始关注语言与心智、实在的关系问题。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是《再论语言、心智和实在三者的关系— 基于对三大语言理论的科学实在观的批评和认识论基础的反思》。毕业后,我申请进入了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博士后流动站,跟随认知语言学家和外语教育专家束定芳教授做了两年研究。我研究的题目是《对莱考夫和约翰逊认知语言学理论的认识论及方法论基础的反思与批判》。该选题获批了第 47 批中国博士后科研基金项目资助。那时的我,可谓中年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写了一系列挑战权威的批判性论文。幸运的是,这些文章还都被一些哲学和外语类的权威及核心期刊录用发表,比如《自然辩证法通讯》《科学技术哲学研究》《外国语》《中国外语》《外语学刊》等。其中有两篇还被《中国社会科学文摘》和《高等学校文科学术文摘》全文转载。这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和勇气。

尽管我想从学理或方法论上找出一些语言学理论的哲学假定中存在的漏洞,但随着研究的深入,我越来越意识到仅在哲学层面做文章,只能提出疑问,却无法解决问题。换句话说,我只能说“它不是这般”,却无法回答“它究竟是哪般”。在读一些哲学文献时,我发现,学者们频频引用苏联的神经心理学家、神经语言学家卢利亚(Александр Романович Лурия),还有美国的认知神经科学家和哲学家安东尼奥·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的文章和著作。于是,我从阅读他们的书起步。还有一些美国出版的神经科学的入门教材,它们都编写得图文并茂、深入浅出、引人入胜,让我读得如饥似渴、如痴如醉。我决心要啃啃神经科学这块“硬骨头”。毕竟,做科研,有创新才有前途。早一天学习,早一天获益。时不我待,说学就学!

然而,认知神经科学的发展可以说是日新月异,面对这一片知识的汪洋大海,该如何找准自己的定位或研究方向呢?正当我迷茫之际,恰好在 2014 年我获得了由上海市教委公派出国访学的机会。我就斗胆给南加州大学的安东尼奥·达马西奥教授(想想他是美国医学科学院院士、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欧洲艺术与科学院院士,我都有点佩服自己的“无知者无畏”了!)发了份邮件毛遂自荐,介绍了自己的研究兴趣和发表过的论文。让我欣喜的是,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访学请求。于是,在 2014 年 8 月,我怀着激动、兴奋,甚至有点朝圣的心情进入由达马西奥夫妇一手创办和领导的南加州大学的脑与创造力研究所(Brain and Creativity Institute,BCI)。他俩都是现代情感神经科学界的开创者之一。安东尼奥的妻子汉娜·达马西奥(Hanna Damasio)教授一直是他事业上的得力帮手和并肩战斗的伙伴。倘若您读过安东尼奥的书,就会发现他的每一本著作的扉页上,都写着“To Hanna”或“For Hanna”向他的妻子致敬(记得安东尼奥说过,每写完一本书,他想署上他俩的名字,但汉娜都会谢绝他的美意)。

他们在 BCI 为我准备好了工位,我十分珍惜这个机会,几乎每天都去 BCI 学习,读书,听讲座,参与达马西奥分配给我的导师丽莎·阿齐兹 - 扎徳(Lisa Aziz-Zadeh)教授的组会。丽莎主要的研究方向是认知神经科学和具身语义学。我后来得知,在 2007 年 1 月的《发现》(Discovery)杂志上,她的研究被评选为 2006 年的6 个最顶尖的关于心智和脑科学故事之一。此外,我也非常享受 BCI 那幢别致小楼里散发出的学术与艺术完美结合的氛围。因此,我感觉自己何其幸运!

达马西奥夫妇不仅是享誉世界的神经科学家,也是艺术发烧友,汉娜还是一名雕塑家。他们结交了许多著名的艺术家。可惜我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只知道大提琴演奏大师马友友是他俩的挚友,并兼任 BCI 的顾问。走进 BCI 的办公楼,走廊两边的墙上挂着许多他们收藏的现代派绘画作品,拐角处还摆放着抽象的雕塑作品。一楼还有一个音效超级棒的小型音乐厅,它的旁边是脑电和核磁共振实验室,以便扫描音乐家们的大脑,研究他们的创造力。他们常会邀请世界顶尖的音乐家来演奏,我也有幸享受了许多免费的音乐会。

有时我会想,达马西奥为何会同意我的访学申请(到了美国才得知,有不少大学的访学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愿意接收他们的导师,有些甚至不得不给他们所访学的学院支付上千美金的“板凳费”,即 bench fee)。尽管我没有当面问过他,但我猜,或许他从我的毛遂自荐信中看到了我的研究兴趣与他的“问题意识”有那么一点契合吧。他关心的绝不是琐碎的“小问题”,而始终是追问人类的意识、理智、情感、身体和大脑的关系,乃至是什么推动着文化和文明等的发生和发展等最根本性的“大格局问题”。而我对语言现象的“小问题”也始终感觉索然无味,而是希望把语言学与哲学、神经科学、认知科学结合起来,探究心智的奥秘。

沐浴在洛杉矶明媚阳光下,吹拂着清新的太平洋海风,我慢慢意识到,达马西奥之所以在世界“神”坛— 认知神经科学、情感神经科学、哲学和心理学界等拥有领导者的地位,根本原因在于他石破天惊地提出了“躯体标记假说”(somatic marker hypothesis)。这一假说挑战了,甚至可以说颠覆了西方两千多年二元论的思想传统— 把身体和心灵、理智与情感、主体与客体等看成是彼此分离和对立的实体。他以科学的理论和有力的证据证明柏拉图和笛卡尔都错了!身体和情感不仅不是人类理性或认知的障碍,反而还是它们的导航系统。理性离不开情感和身体,人类的心智既是具身的,也受情感的引导。

我逐渐聚焦自己的研究方向,这其实是一个“知己知彼”的过程。即一方面我需要了解别人已经做过什么,另一方面还得权衡自己的优势和短板,找到自己还能做什么,也就是要学会“扬长避短”。我想,我可以把具身认知科学与英汉的情感认知比较结合起来。幸运的是,这种尝试让我在 2015 年获批了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一般项目(“英汉躯体化情感隐喻的认知机制比较研究—以恐惧情感为例”),2017 年又得到了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英、汉原型情绪的概念化研究”)的经费资助。

该如何比较英语和汉语对情绪的认知呢?我不喜欢走别人的老路,不甘心 囿于认知语言学的那些根基不太牢靠的理论框架,如概念隐喻、转喻、意向图 式等。因为在认知语言学理论框架内研究情绪概念的扛把子的大咖佐尔坦· 我逐渐聚焦自己的研究方向,这其实是一个“知己知彼”的过程。即一方 面我需要了解别人已经做过什么,另一方面还得权衡自己的优势和短板,找到 自己还能做什么,也就是要学会“扬长避短”。我想,我可以把具身认知科学 与英汉的情感认知比较结合起来。幸运的是,这种尝试让我在 2015 年获批了上 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一般项目(“英汉躯体化情感隐喻的认知机制比较研究—以恐惧情感为例”),2017 年又得到了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英、汉原型情 绪的概念化研究”)的经费资助。 考 威塞斯(Zoltán Kövecses)本人都承认认知语言学理论不是科学理论,而是 

“基于语言的民间理论”(language-based folk theory)。所以,我得弄清楚,当今 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界究竟是怎样研究情绪的。

幸运之神再次降临。2019 年我再次获得出国访学的机会。找谁做我的导 师呢?再去达马西奥那里,他们一定是欢迎的。丽萨也给我发来了邀请函。但 我更想换一所大学,甚至去一个不同的国家,体验全新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一 天下午,在阅读文献时,我偶然读到了后来成为我的良师益友的雨果·奎奇立 (Hugo Critchley)教授团队的文章,我看到他在英国,就斗胆给他发了邮件, 表达想去他的实验室访学的心愿。我猜可能是因为我曾经在达马西奥那里学习 过一年,我不久就收到了他发来的邀请函。去后才得知,奎奇立教授是英国萨 

塞克斯大学的布莱顿 - 萨塞克斯医学院神经科学系的系主任,也是情感神经科 学界和内感受神经科学界的重量级人物,以及心理学与神经科学界的高被引学 者。不过,刚开始读他的论文时,我同样只能囫囵吞枣,消化不良。但我喜欢 迎接挑战和学习新鲜事物带来的兴奋和刺激。 2019 年 9 月我去了英国最南部的美丽的海滨城市布莱顿,开启了在雨果领导的萨塞克斯大学特拉福德医学研究中心(Trafford Centre for Medical Research) 为期一年的学习。没想到雨果对我的到访极为重视,专门把我安排在与萨拉·加芬克尔(Sarah Garfinkel)教授和杰西卡·埃克尔斯(Jessica Eccles)高级讲师同一间办公室。这倒让我有机会近距离了解这两位优秀的“80 后”女科学家的日常工作状态。尽管在后半年里,因新冠疫情在全球爆发,我们不得不居家办公,但这次的访学让我亲历了什么叫作科学发展的日新月异,什么才是卓越的英国科学家们只争朝夕的工作态度和高强度工作状态。因为他们需要不断追求卓越,才能争取到更多的科研经费,也才能吸引更优秀的博士和博士后来他们的实验室工作,进而取得更多优秀的科研成果,如此良性循环。简言之,科学家需要不断地努力才能保证实验室的正常运转和发展壮大。

让我没想到的是,离开 BCI 后短短 5 年的时间,神经科学和具身认知科学对情感和认知的研究已经深入了内感受领域,出现了一个新兴的研究领域—内感受神经科学。我到研究中心报到的第三天,雨果、萨拉和永井洋子(Yoko Nagai,她是雨果的夫人,也是一位杰出的神经科学家、高级讲师)就请我们刚加入的几位博士、博后和访问学者谈谈自己有什么计划,需要他们提供什么帮助。我就把手头一篇论文的思路向他们汇报了。我当时很忐忑,不知从他们的角度看,我的观点是否成立。没想到等我汇报完后,雨果来到我们办公室告诉我,他认为我的研究非常有趣,并凭直觉预感我的观点应该是成立的。因为很多西方神经科学理论用在西方被试身上,得到的数据是成立的,但换到非西方文化的被试身上就不行了。他认为有必要做一些跨文化的比较研究。我想这正是我们可以开展合作的切入点。

雨果的性格内敛、害羞寡言,却是我见过的心底最纯净和善良的人。与他还有萨拉的合作实现了我学术生涯的一次重要飞跃。萨拉·加芬克尔教授在

2018 年被国际顶级的期刊《自然》(Nature)评为全球 11 位“冉冉升起的新星”(Rising Star)科学家之一。她还不到 40 岁就评上了正教授,是临床和情感神经科学及内感受神经科学界的全球领导者之一。2020 年 9 月之后,她离开了萨塞克斯大学,现就职于伦敦大学学院的认知神经科学研究所,但还兼任萨塞克斯大学的荣誉教授。我们三人,还加上我指导的研究生高雅,合作在国际顶级期刊《神经学与生物行为评论》(Neuroscience and Biobehavioral Reviews)2021 年第 6 期上发表了论文《情绪的跨文化概念化:基于内感受神经科学的模型》(The conceptualization of emotions across cultures:a model based on interoceptive neuroscience)。2022 年,我受《脑科学》(Brain Science)期刊编辑的邀请,与雨果、永井洋子,还有我指导的研究生王超合作,在该 SCI 期刊上发表了论文《英汉具身情绪的概念化差异》(Divergent Conceptualization of Embodied Emotions in the English and Chinese Languages)。文章发表后,我们收到多所世界顶尖大学和知名的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神经科学家等发来的邮件,包括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和旧金山分校、纽约大学、北卡罗莱纳州立大学等,对我们的工作表示赞许。目前已有五十多篇 SCI 检索的论文引用了我们的研究。因此,我对自己的研究方向更加笃定了,即探索情感认知的跨语际和跨文明机制,及其对人们的认知和行为,乃至文化和文明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