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自1899年黄遵宪从日语引进、稍后由梁启超等推广的“哲学”一词在中国流行以来,现代意义上的中国哲学学科及学术的开启和演化,至今已有120余年。1912年北京大学哲学系(“哲学门”)的设立,标志着中国现代哲学学科的正式确立。1926年清华哲学系的建立以及之后的历史,成为这120余年中国现代哲学学科及学术发展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部分。
纵览清华大学哲学系系史,有以下几点格外引人注目,值得进一步探讨。
其一,从19世纪最后几年开始,中国近世大学的出现意味着中国现代高等教育制度的发生或衍生,已完全不是中国古代高等教育理路和体制的延续或再现,而是借鉴、引进西方大学教育的理念和机制,折射出中国现代思想—学术—教育的不断重构和总体转型。因而,以北京大学哲学系、清华大学哲学系的建立和发展为契机甚或说“支点”,20世纪的中国哲学学科及学术已不同于以往千年的中国古代哲学传统,这种哲学学科及学术只有基于近代以来的中外文化的张力,只有立于东西哲学的汇合,才有可能开辟出创造的思想天地,才有可能收获创新的理论成果,进而也才有可能夯实中国现代哲学的安身立命之地。故此,清华大学哲学系系史的一大“亮点”在于: 在20世纪上半叶的20多年里,清华大学哲学学科及学术取得的教学业绩和研究成就。具体地说,清华大学哲学系同人们对于中外哲学思想、东西哲学学术的批判性继承和创造性转化,致使这一时期的中国哲学既没有落伍于哲学文明的前沿,也没有游离于世界哲学的大道,更创造性地赋予整个中国哲学富有现代性的话语、视域、脉络和诉求,特别是促使整个中国哲学具有了现代世界哲学的论题、范式、旨趣和风格,从而使得清华大学哲学系成为这一时期中国哲学的一大标杆。毋庸置疑,相较于中国所有大学的哲学系,清华大学哲学系对于这一时期的中国哲学作出了无出其右的贡献。
其二,清华大学哲学系凝聚着其独有的“学统”。清华大学哲学系的进程就是由其独辟蹊径的中外哲学学科融会贯通、东西哲学学术相得益彰的学统所铸就的。这种学统主要体现在哲学学科建设的取向和哲学学术发展的风范上,即学统是学科及学术的内在“理路”。从“大历史观”来看,这种学统不限于中国古代“道统、法统、学统”结成的三位一体之关系所映现出的儒家意识形态的“正统”“主导”“权威”等特性,还专指某一学科或某一学派所积淀、所演进或所传承的学术传统。但是,具有深厚历史意蕴的学统问题对于现当代思想界、学术界和教育界的同人们来说,更加具体而又更加敏感的是指“学术自主”“学术追求”“学术创新”等。在很多时期或特定条件下,学统问题必然涉及某一学科及学术与非学科及非学术的力量或因素之间颇为复杂的甚至异常棘手的现实关系。清华大学哲学系系史表明: 哲学学统的旨归在于求真、明善、唯美、至圣的互动和统一。唯有务实、反思、批判、创新的学统,才会有哲学学科的生长点,才会有哲学学术的生命力。质言之,哲学的真正进步和大学的全面升华就是各自独具精髓的学统的发扬光大、至全至臻。然而,尤为沉重而又令人痛心的是,一旦非学科的及非学术的甚至反学科的及反学术的作用和影响遮蔽、扭曲、消解或“包办”了学统,这种作用和影响就绝不只限于学科的领域和学术的范围,也不只是带来学科的惨淡和学术的凋零,更有可能造成大学的蜕化、启蒙的沦丧、精神的低迷、文明的落后……因此,学统关联到教育的归宿、大学的目标、学问的畛域、思想的态势。
其三,清华大学的命运关系到清华哲学系的有无,而清华哲学系的有无则关系到清华大学学科及学术的兴衰。显而易见,在清华大学近110年的历史上,无比遗憾乃至无比尴尬的是,哲学学科的总体空白以及哲学系的整个缺失长达近半个世纪。确切地说,迄今为止,清华哲学系实际存在的时间只有46年,分别为1926—1952年和2000年至今。由此,引申出争论已久的对于现今和未来的清华大学来说是否需要甚至能否拥有哲学系之类的问题。对于这类问题,清华大学哲学系前系主任黄裕生在其当年的就职致辞中作出了掷地有声的答复: “大学之为大学,不在其学广而无所不包,而在其学通而无所不达。众学中者,唯哲学为至通之学,是以,哲学乃大学之灵魂,众学之根本。无哲学,则大学失其精神而为技校,众学丧其根基而为器术。人类有哲学而始有学园; 自大学兴于中古,哲学系必与焉。盖此之故也。”换言之,我本人见证并置身于其中的清华大学最近30年的历程也从某一方面凸显出上述关系。1993年,清华大学首次提出到2011年建校100周年要把清华大学建设成“世界一流大学”。2011年,清华大学决定延续9年,到2020年建设成“世界一流大学”。尽管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学”,见仁见智,争执不已,但是在我看来,“世界一流大学”的标准应该而且必须具备哲学学科及学术的定位(具体地说,哲学系的品位和取向)。这里,援引中国科学院院士、原华中理工大学(华中科技大学前身)校长杨叔子的真知灼见,权作激励: “没有一流的文科就没有一流的理科,没有一流的理科就没有一流的工科,而没有一流的哲学,就没有一流的文科。”转引自邓晓芒: 《哲学起步》,89~9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历史不只是以往,以往也不等于遗忘。“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或“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的说法和做法,不是囿于从“历史”来看待和评价“当代”,而是旨在从“当代”来解说甚至反复“塑造”“历史”。无论怎样,一部清华大学哲学系系史,可谓中国现代哲学学科及学术坎坷发展的典型个案化的“坐标系”,堪称清华大学历史曲折前进的高度凝缩了的“活标本”!
唐少杰
2020年5月